梁启东：东北人口问题实质是经济结构问题

近日有媒体报道，东北三省6年人口减少182万人，人口自然增长率多年为负，人口流失严重。东北作为共和国工业长子，近年来在经济发展和人口方面面临多重困难。东北地区的人口流失情况面临怎样的危机？在产业上又该如何布局？对此，第一财经专访辽宁社科院副院长梁启东。

梁启东认为，人口少子化、老龄化和人口严重外流同时出现，造成东北深陷人口危机，而人口减少及老龄化等问题又进一步对经济结构和产业发展造成负面影响。当前东北地区社会生活和发展所遇到的种种问题，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人口问题相联系。破解人口困局，要从经济、社会、文化多角度综合施策。

深陷“人口危机”

第一财经：有媒体报道东北6年人口减少182万人，你认为东北地区人口问题是否危机已现？

梁启东：东北地区人口少子化、老龄化和人口严重外流同时出现，已深陷人口危机，而其中最主要问题是低生育率问题。根据东北三省2019年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整个东北常住人口增量逐年下降，在全国排名倒数；人口出生率也是全国倒数。

举几个例子看，黑龙江省鸡西市2011年末户籍总人口188.9 万人，2019年末总人口169.4万人，8年减少19.5万人；佳木斯市2011年末全市总人口250.5万人，2019年末全市总人口232万人，8年减少18.5万人；大庆市2011年全市总人口281.6人，2019年272万人，8年减少9.6万人。吉林省吉林市2011年末总人口433.3万人，2019年末全市户籍总人口411.6万人，8年减少将近22万人。

低生育率是老工业区存在的普遍问题。东北地区生育率长期低于国家平均水平。早在1982年，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的总和生育率分别是1.773、1.842和2.062，明显低于全国2.584的平均水平。据2015年人口抽样数据，东三省人口出生率均已低于7‰，还未达到日本平均生育水平（8‰）。

总和生育率指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妇女在育龄期间，每位妇女平均生育的子女数量。正常的人口更替水平被认为需达到、保持两代人口基本平稳，总和生育率至少达2.1，而1.5被认为是警戒线，低于1.5，很可能掉入低生育率陷阱。

第一财经：你认为东北地区出现人口问题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梁启东：东北人口问题，既有区域经济体制、产业结构、城乡结构的问题，也有适龄人口的生育意愿减弱问题，以及计划生育配套政策的社会问题。

从城市化角度看，新中国成立初到现在，辽宁的城市化水平一直高于全国20个百分点，现在城市化率已经超过70%。从国际经验看，凡工业化、城市化水平高的地区，生育率相对农业社会都要低。一般而言，城市化水平越高，少子化程度越严重，老龄化也越严重。

我做过初步调查，一个县考出去100个大学生，能回到县里工作的不到10个人。有能力的年轻人走了，他们的下一代也会离开农村和小城镇。

东北人口问题，表面是人口外流问题，实质是经济结构问题，背后是体制和机制问题。

从经济结构角度看，东北地区是资源型省份，资源特别丰富。在资源开采初期，资本技术构成都不高，可以由国家组织大量产业工人，而且带着家属，安排就业，建设城市。经过多年开发，资源逐渐枯竭，能够支撑城市持续发展的产业逐渐衰退，如果接续产业发展不起来，大批年轻劳动力无法找到满意的工作，只能流向就业机会更多、工资更高的地区。

从社会层面看，适龄人口生育意愿不高影响人口增长。其中的原因，主要是生育成本特别是城市的生育成本居高不下。

需要指出的是，人口问题是全国性问题，也是世界性难题，不是东北独有的，只不过东北地区表现得更为典型而已。老龄化来袭，对社会生产、消费、分配、投资、社会保障、社会心理及福利、城乡规划等都要作出相应的调整。

第一财经：你观察到东北人口流动情况如何？

梁启东：人口外流是东北人口问题的重要内容，东北人口外流的临界点是2010年。在2010年之前，东北的人口仍然是净流入，无论总人口还是年轻人口。像南方一些省份，如江西、广西等省份的人口流失率较高，劳动力大量外流，但是由于生育率较高，补充了人口，留在本省的年轻劳动力占全国比例保持稳定。

但近年来，东北人口外流加剧，除了四大副省级城市以外，不少城市每年都流失一两万人。以辽宁为例，抚顺市2019年全年流入人口6922人，流出人口22819人；丹东市2019年迁入人口0.8万人，迁出人口1.53万人。黑龙江、吉林两省人口减少更为严重。

第一财经：根据去年中央财经大学人力资本与劳动经济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人力资本报告2020》，东三省劳动力平均年龄位居前三，第一的黑龙江达到40.19岁，成为全国唯一一个劳动力平均年龄超过40岁的省份。辽宁和吉林都超过了39.7岁，位居第二、第三。东北劳动力大幅减少将对东北未来的产业发展产生怎样的影响？

梁启东：由于生育率超低，东北人口老化情况严重。东北的老年化超前全国12年左右。东北的中位年龄将分别在2017年、2022年、2027年开始超过希腊、德国、日本，成为世界上人口结构最老化的地区。

每年我都主持编撰《辽宁经济与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蓝皮书），其中每年对辽宁的老龄化问题进行深入研究。1996年辽宁省进入老年型社会以来，人口老龄化、高龄化形势不断加剧，现在已经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辽宁65周岁及以上人口规模最大，由2015年的561.9万人增至2019年的706.1万人。黑龙江也不容乐观，2019年65周岁及以上人口分别为515.8万人，较2015年增加130.2万人。2019年吉林65周岁及以上人口374.83万人，比2015年增加65.33万人。2019年吉林、辽宁、黑龙江65周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分别为13.93%、16.20%、13.8%，分别较2015年提高了2.69、3.38、3.7个百分点。

人口老龄化会改变当前居民的整体消费习惯，进而影响当前的消费结构，对社会经济结构造成不可逆转的冲击。

随着老龄化变得严重，东北的消费持续下降，同时为了满足增长的老年人的消费需求，整体社会产业结构也跟着发生变化，与老年人相关的服务型产业有上升趋势。

同时，东北的老龄化特点是未富先老，人口老龄化加重地方财政压力。据测算，2016年，辽宁省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赡养率为61%，相当于1.65个年轻人供养1个老年人。相比之下，广东省供养一个老人的负担由9.2个年轻人来分担。

有些老企业的离退休职工已经接近在职职工人数，这使劳动人口不断减少，被抚养人口相对增加，扶持系数上升，严重影响了企业的扩大再生产和盈亏。

第一财经：你曾经提出，东北面临人口减少的问题，需要做好收缩型城市规划。东北要如何做好收缩型城市规划？

梁启东：“收缩型城市”是历史的发展自然出现的，就像欧美国家出现的“锈带”一样。

我认为，“收缩型城市”的主要特征，一是持续人口减少，这是最直观的变化。随着城镇化率不断提高，人口从乡村流向城镇，从小城市流向大中型城市，从欠发达地区流向发达地区，这是必然规律；二是低生育率；三是老龄化程度相对高；四是第三产业占比低；五是普遍工资水平相对低。

“收缩型城市”并不是贬义词，不是负面概念。政策制定者、城市管理者应该适当调整城市化战略，学会做“收缩”的规划。

东北老工业区的城市管理者应该适当调整城镇化战略，从扩张型转为扩张型和收缩型结合的战略，以交通主轴为核心，集中发展大中型城市，例如东北的沈阳、大连、长春、哈尔滨等中心城市要扩张，但很多三四线小城市可能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收缩，偏远地区、传统的生态脆弱区、生态涵养区、小城镇、村屯这些人口逐渐萎缩的地方也要采取收缩型的战略。

收缩型城市规划不要铺摊子，也要收缩基础设施建设，同时产业上也要收缩，向高质量方向发展转型。

从产业结构调整视角看人口问题的出路

第一财经：东北地区在产业上曾面临大量老工业区的历史遗留问题，如今面临人口负增长有何解决办法？

梁启东：解决人口负增长的问题是一个涉及全社会各方面的综合性系统工程。在经济领域，加强产业结构调整，要把“就业优先”政策作为重要导向，把提高就业弹性系数作为结构调整重要考量。

要处理好“新”与“旧”的关系，在促进传统产业升级转型的同时，大力发展新兴产业，特别是以数字经济为引领，加快发展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术，引育壮大发展新动能。

处理好“轻”与“重”的关系，在巩固重化工业支撑地位的同时，把“抓轻”当作重手段，更大力度地发挥轻型产业就业“蓄水池”的作用。

处理好“小”与“大”的关系，在抓好大企业、大项目的同时，把抓小当作“大战略”，更大力度发挥小微企业、小投资、小创业对就业的吸纳效应。

第一财经：你认为增强东北经济的新动能在哪里？

梁启东：新时代东北全面振兴，经济结构是短板之一，振兴的主线是经济结构调整。

东北振兴的要义是发展新产业、培育新动能，必须把增强创新能力作为振兴的根本途径，彻底改变“传统产业多、新兴产业少，低端产业多、高端产业少，资源型产业多、高附加值产业少，劳动密集型产业多、资本科技密集型产业少”的“四多四少”状况。

培育壮大新动能要把“抓新”作为大方向，要瞄准世界科技前沿“寻找蓝海”，聚焦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集成电路、高端软件、物联网、车联网、生命科学、量子技术、虚拟现实等领域，加速知识、技术、创意向现实生产力转化，加大力度支持新技术、新产业、新产品、新业态、新模式的发展，打造一批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策源地、集聚区和特色产业集群，尽快使新兴产业成为新的支柱产业，彻底改变“傻大黑粗”的产业面貌。

第一财经：东北“盛产”网络主播，“直播带货”被称为“新东北三宝”之一，网络经济的新风口是否会成为东北经济的新机遇？

梁启东：近年来，以直播电商为主的网红经济迎来爆发，不仅提振市场消费，也为经济社会发展赋能。这种打破传统地域约束、加速商品流通的网红经济，或成为东北振兴的新机遇。随着直播电商经济新风口的到来，东北各地也开始布局网红经济。比如营口老边区，打造全要素聚集的网红小镇，吸引各地网红在此成立电商直播基地，扩大了自己的直播“产能”。

以主播的个人诚信替代商品的诚信，将商品流通重新拉回熟人社会，对于东北地区来讲，直播电商能做到的远不止于此。电商直播的兴起，带动轻工业的转移，更是为东北拉回市场提供良机。而东北人的比较优势也使得东北地区成为网红经济的“主战场”。东北可以通过现有的小企业扩产能、存量资本创业、梯次承接产业转移等方式加速轻工业发展，使得小微企业“遍地开花”，带动区域繁荣。

东北地区具有一定的网红经济基础，但面临“醒得早起得晚”的尴尬境地。未来需要解放思想加大发展力度，做好软、硬环境的建设，既要留得住人，也要卖出地方特色，让网红经济在发展和规范中齐头并进，为东北振兴添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