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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炜:俄罗斯中东政策中的双重转移思路及其前景

发布时间:2021年01月21日 阅读数:0

顾炜

盘古智库研究员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欧亚研究室副主任

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对中东地区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消极被动向积极主动的转变过程。中东变局发生后,俄罗斯提升了对中东地区的重视,调整了本国的中东战略,从之前的“努力与所有有意愿的人交朋友”的全面重返战略转为更具平衡性、实用性和差别化特点的介入战略,即在同每个国家发展关系的基础上,根据本国利益需要,实用性地确定差别化对待的政策。从俄罗斯在利比亚危机和叙利亚危机中的不同表现可以鲜明地反映出其战略特点。2017年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俄美关系并没有出现俄罗斯最初期待的突破性变化,相应地,俄罗斯因乌克兰危机而严重恶化的外交形势也没有出现根本好转。由此,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战略价值依然显著,俄罗斯相应调整了中东政策的战略思路。:

 

一、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多元战略价值

 

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战略价值体现在双边、地区和全球等多个层面。

 

(一)地区合作的多源收益

 

特朗普政府的战略收缩使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投入有所减弱,这给俄罗斯拓展空间和发挥影响提供了契机。俄罗斯与中东国家的合作,不仅领域日渐丰富,而且合作对象也更趋多元。

 

以军事领域为例。武器出口是俄罗斯与中东国家开展军事合作的传统方式,但形势的变化使军事领域出现了新的合作趋向。作为世界第二大武器出口国,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武器出口,不仅带来实际的经济收益,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俄罗斯对中东局势的影响力。尽管总量仍然明显落后于美国,但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传统的伊朗、伊拉克、埃及等国,2017-2019年,俄罗斯向沙特、阿联酋、土耳其、卡塔尔等国也出口了武器。同时,武器市场上的竞争已经不再局限于传统的买卖交易,中东地区国家对不同防空系统的选择,在带来具体收益的同时,也意味着配套维护、使用培训和一系列后续装备的供给、更新和维保的系统性收益。俄罗斯近年来在中东市场上极力推销S-300、S-400防空系统,正是意图取得系统性收益。2019年7月,土耳其开始部署俄制S-400防空系统,可谓是俄罗斯在军事领域系统性收益方面取得的重要进展。

 

合作对象多元化使得俄罗斯可以参与的中东地区事务愈加增多,也意味着俄罗斯在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在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都可以获得一定的合作收益。而多源收益也促使俄罗斯进一步提升了对中东地区的重视程度。

 

(二)地缘战略的联通价值

 

对试图摆脱乌克兰危机后外交困境的俄罗斯而言,中东地区在地缘战略上的联通价值更加突出。

 

克里米亚入俄后,俄罗斯一举解决了黑海舰队的存续问题,巩固和扩大了在黑海地区的战略影响。2015年9月俄罗斯在叙利亚采取的直接军事干预行动,不仅帮助巴沙尔政府稳定了局面,也巩固了其在叙利亚的军事基地。如果能够继续向南延伸,在巩固与埃及关系的同时,将俄罗斯与非洲的合作和俄罗斯与中东的合作联系起来,那么俄罗斯的战略影响将继续扩大。2019年10月召开的首次俄罗斯-非洲峰会,俄罗斯与埃及作为双主席国的设计,正显示了俄罗斯通过中东向南联通非洲的意图。

 

而中东地区不仅仅是纵向联系的通道,在横向联系方面,由于乌克兰问题久拖不决,俄罗斯对欧洲的供气受到影响,与中东国家密切合作,加快修建“土耳其溪”的举动,显示了俄罗斯借道中东开展横向联通的意图。

 

(三)全球层面的杠杆作用

 

俄罗斯一直非常清楚,中东地区汇集了主要大国的战略关切。俄罗斯应当与伊斯兰世界开展战略对话,可以借此增加与其他全球博弈者互动的政治和经济机会,实现战略目标。所以,在中东地区采取战略行动有助于增强俄罗斯的全球影响力,成为撬动整体外交形势的杠杆。

 

首先,俄罗斯在中东加强介入,有助于迫使美国与俄罗斯进行互动和战略对话,即便美国制裁俄罗斯、冻结相关合作,但中东局势的紧张有助于促使美国与俄罗斯在一定程度上开展对话。其次,以德国、法国为代表的主要欧洲国家在中东具有重要利益,需要与俄罗斯进行战略协调。2018年10月,俄土法德四国召开讨论叙利亚问题的领导人会议,可谓是俄罗斯“将中东变为了俄欧关系的加分项”。最后,俄罗斯与中国在中东地区开展了战略协作。2019年12月下旬,中国、伊朗与俄罗斯在阿曼湾地区开展了联合海上演习。因此,从整体上看,中东是俄罗斯重返全球舞台和成为全球玩家的信号。

 

二、俄罗斯在中东的主要地区伙伴与战略互动

 

为了确保实现在中东地区的多元战略价值,俄罗斯近年来加大了在中东的战略投入,但直接的军事干预方式,在俄罗斯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并不能持续施行。所以,在中东支持相关地区伙伴,开展战略互动,成为俄罗斯的主要战略措施。

 

 

(一)地区核心伙伴:叙利亚

 

叙利亚是俄罗斯的传统盟友,冷战后俄罗斯在中东仅存的军事基地就位于叙利亚塔尔图斯港。近十年来,中东变局及其后续效应,使得叙利亚成为当前各方斗争的聚焦点。守住俄罗斯在中东拓展的据点和基地叙利亚,是俄罗斯的核心利益所在。这也是俄罗斯在叙利亚危机中采取直接军事介入的重要原因。2015年9月,俄罗斯的直接军事介入可谓以较小可控的成本和集约化方式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阶段性成绩,并借此建立了赫梅米姆空军基地。此后,俄罗斯在军事上支持叙利亚政府,不断打击反政府武装,推动叙政府军取得胜利;在政治上,俄罗斯多次在联合国的涉叙提案上动用否决权,坚决维护本国对叙利亚政治进程的影响。2019年,俄罗斯与叙利亚达成了租赁塔尔图斯港和赫梅米姆空军基地49年的协议,使自身影响得以延续。

 

军事基地的存在,令俄罗斯在叙利亚获得了一种“准领土”的地位。因为军事基地可以帮助俄罗斯实现它的“领土权力”。所以,使叙利亚政权保持与俄罗斯的紧密联系,确保军事基地的稳定延续是俄罗斯的主要目标。但固守一个维护阿萨德政权的名声并不能使俄罗斯完全受益,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干预也是打着反对恐怖主义的旗号。为保持政策操作空间,俄罗斯与叙利亚的合作仍然是以应叙利亚政府请求的名义,如果阿萨德无法保有他的政权,也不排除支持新势力的可能,但前提是叙利亚政府需要作为俄罗斯的地区核心伙伴,确保俄罗斯的军事基地和“领土权力”。正是在此种逻辑的影响下,莫斯科计划罢免阿萨德的传闻不时出现。

 

在军事行动取得成效后,俄罗斯开始从经济、人道主义援助、政治、能源合作等领域推动叙利亚重建。2019年4月,俄罗斯邀请叙利亚参加第五届雅尔塔国际经济论坛。2020年初,俄罗斯决定向叙利亚提供粮食、投资建设海港和恢复建设化工厂。2020年5月25日,俄罗斯驻大马士革大使被任命为发展俄叙关系的总统特使,成为克里姆林宫叙利亚问题特使和总统中东特使的补充。新特使将给叙利亚局势的管控增加更多的经济和外交成分,三位特使的设置也显示了俄罗斯将更加重视推动政治进程。在这些措施实施的同时,俄罗斯并没有放松军事合作,也继续巩固军事基地。2020年5月29日,普京签署总统令,责成国防部与外交部同叙利亚就扩大俄罗斯驻叙军事基地展开谈判。

 

(二)地区强国伙伴:伊朗与土耳其

 

中东变局在改变中东地区部分国家强人政治统治的同时,也在逐步推动地区格局发生变化。其中一个最为显著的变化是埃及的实力遭到削弱,土耳其和伊朗等国日趋活跃。以国内生产总值(GDP)这一指标看,土耳其、伊朗、沙特、以色列等国是中东的地区强国,如果综合考虑人口、军事实力、政权稳定性等因素,这四个国家依然可以被公认为地区强国。

 

对俄罗斯而言,仅有地区核心伙伴叙利亚,并不足以实现其在中东的多元目标,还必须选择地区强国伙伴开展合作。四个主要地区强国中,以色列与沙特都是美国的紧密盟友,尽管俄罗斯近年来不断发展与两国的关系,但显然难以真正撬动它们和美国的关系,且以色列和沙特在对俄合作方面的政策独立性有限。所以,具有实力基础且更具政策自主性的伊朗和土耳其成为俄罗斯开展中东外交的地区强国伙伴。

 

尽管遭受着美国的严厉制裁,但基于较强的基础,伊朗仍然保持着稳定和自主,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不断提升。俄罗斯对此相当重视。俄伊双方尽管在高加索、中亚和里海等地区存在潜在的战略竞争,但美国的制裁和压力使两国努力管控彼此之间的分歧,发展双边伙伴关系。2018年5月,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伊朗核协议,重启对伊制裁,俄罗斯与他国一道对伊核协议予以支持。对俄罗斯的支持,伊朗则予以回报,甚至开放军事基地供俄军使用。双方高层近年来会晤频繁。2018年9月,普京访问德黑兰;2019年2月,伊朗总统鲁哈尼访问索契;2019年6月,普京与鲁哈尼在上合峰会期间会晤。2019年5月和9月,伊朗外长扎里夫对莫斯科进行工作访问。2020年7月,扎里夫再访莫斯科时表示,很高兴第30次访问莫斯科,并打破了所有外长访问俄罗斯的记录。在危机事件中,俄罗斯同样对伊朗提供支持。2020年1月,当卡西姆·苏莱曼尼(QasemSoleimani)被杀后,俄罗斯外交部表态慰问伊朗人民,国防部批评事件对国际安全构成负面影响。俄罗斯还与法国、德国、中国等主要大国就这一事件进行了沟通。

 

另一个重要强国伙伴土耳其,尽管与俄罗斯的关系相当复杂,但近年来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特别是土耳其调整外交政策后,双方的战略互动明显增多,合作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分歧,成为双方互动的主流。俄罗斯与土耳其的合作涉及军事、经济、政治等多个方面。俄罗斯向土耳其出售S-400防空系统,既是俄罗斯在与美国和北约僵持中的一个大胜利,也是埃尔多安总统显示土耳其重要性的象征性胜利。双方在叙利亚问题上协调合作。2017年,俄土达成伊德利卜冲突降级方案;2018年9月,俄土决定在伊德利卜建立非军事区,土耳其以监督停火的名义设立了12个观察点。俄土在能源领域的合作亮点突出。2020年1月,“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项目正式通气,这不仅密切了两国的能源合作,也推动了俄罗斯与欧洲的能源合作,给俄罗斯分化美欧关系的努力增加了重要砝码。俄罗斯欲实现中东的地缘联通价值很大程度上需要土耳其的配合,因此,抓住土耳其、开展多领域合作,将土耳其发展为俄罗斯在中东的重要地区伙伴是近年来的主要目标。

 

在双边合作之外,俄罗斯还推动了与土耳其和伊朗的三方合作。2017年1月,俄土伊三方共同启动“阿斯塔纳进程”。同年11月,三国总统围绕叙利亚问题在索契举行了首次会晤。2018年1月和9月,三方就落实冲突降级区问题达成共识。2018年4月在安卡拉、2018年9月在德黑兰、2019年2月在索契、2019年9月在安卡拉,三国总统多次进行三方会谈讨论叙利亚局势。2020年1月7日,在参加完东正教圣诞节活动后,普京立即飞往叙利亚和土耳其,成为美国与伊朗危机升级后首位访问中东的大国领导人。4月21日,普京分别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伊朗总统鲁哈尼通电话,讨论新冠肺炎疫情和叙利亚局势等问题。7月1日,三国总统召开视频会议,并就叙利亚问题发表联合声明,普京表示俄土伊三国是“阿斯塔纳进程”的保护者,有助于在叙利亚建立真正持久的和平与稳定。

 

三、地区伙伴与双重转移的战略思路

 

从俄罗斯的中东政策和它与地区伙伴的互动上看,俄罗斯为实现和维护其在中东的目标和利益,愈加显现出一种“双重转移”的战略思路。

 

(一)双重转移及其主要目标

 

所谓双重转移,是指在两个层面同时推动权力和影响力发生变化。第一重转移涉及域外行为体。美国、欧盟、俄罗斯和中国是参与中东事务的主要域外行为体。俄罗斯加大对中东事务的介入和参与,扩大自身影响,使本国在与其他域外行为体的影响力较量中逐渐获得优势,即大国影响中东局势的权重向俄罗斯倾斜和转移。转移的目标并不是取代美国,而是“树立俄罗斯的大国形象,为该地区国家在西方国家之外提供替代性选项”,最终获得与美国同等的地位和影响力,成为“地区权力的掮客”。这种转移借助维护俄罗斯的军事基地、掌控热点问题的走向和直接参与军事行动等方式来实现,意味着“亲自上阵”。俄罗斯与地区核心伙伴叙利亚的互动和在叙利亚的各项政策行动,更多是为扩大自身影响力,实现第一重转移。

 

第二重转移是在地区内部。俄罗斯顺应地区层面的权力或影响力转移趋势,支持地区内部不断崛起或意图掌控地区局势的国家,密切与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国家之间的关系,使地区权力转移的趋势向有助于满足俄罗斯需要的方向发展。对新崛起国家的支持政策将为俄罗斯塑造出一种尊重地区形势发展的形象,有助于俄罗斯赢得新崛起国家的尊重和信赖。这种转移,借助地区新崛起国家不断增强的影响力以及俄罗斯与该国的战略合作,进一步扩大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权力优势,实质是“借势取势”。与现实相对照,俄罗斯在叙利亚的主要政策和行动更多是在“亲自上阵”,而与地区强国伙伴伊朗和土耳其的战略互动,则更多体现了“借势取势”,支持地区强国伙伴的发展以谋求扩大俄罗斯的影响。

 

采取双重转移的战略思路与俄罗斯当前的国家实力和中东地区的形势密切相关。乌克兰危机后,面对美欧的经济制裁和油价的低位徘徊,俄罗斯的经济发展陷于停滞,在有限国力的制约下,想要维持大国地位和影响力,需要俄罗斯精打细算。中东地区虽然具有关键的地缘战略价值,但对自我定位为全球大国的俄罗斯来说,中东只是全球多个战略利益区之一,在中东的投入固然可以取得多种收益,但俄罗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有限的力量全部投入中东地区。所以,“亲自上阵”的俄罗斯只能将主要精力投注于最关键的核心伙伴——叙利亚,把控叙利亚局势的走向,维护本国在叙利亚的核心利益。同时,实力有限的俄罗斯依据形势,选择合适的地区强国伙伴,借助地区权力转移的趋势,并推动这一转移向有利于本国的方向发展,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即以较少的资源投入,“借势取势”,获得影响力的放大效应。

 

中东变局发生后,地区局势日趋不稳定,美国的“撤出”在激励俄罗斯扩展自身影响的同时,也使俄罗斯认识到过多的投入极有可能无法收到期待的效果。更为明智的思路是采取有限投入、集中出击的方案,2015年9月的直接军事介入及其成果,正反映了俄罗斯在中东乱局中集中优势力量提升本国影响力的努力和效果。而中东乱局的另一个重要表现是原有地区权力结构被打破,传统强国埃及遭到明显削弱,各方在权力角逐的过程中不断塑造新的地区格局。在这种乱局下,没有过多实力承担支援盟友责任的俄罗斯,显然既不会过度承诺,也不愿显示出明显的倾向性。但借助该地区本已显现的影响力转移趋势,使地区强国伙伴进一步扩大影响,加强战略合作,可以推动这一趋势向更加有利于本国的方向发展。“借势取势”可以应对中东的复杂局面,保持俄罗斯的战略主动,也显示了德米特里·特列宁(DmitryTrenin)所说的“动态平衡”。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与伊朗和土耳其两国战略互动的增加,恰恰反映了俄罗斯没有明显倾向性的考虑,这一方面是基于俄土、俄伊双边关系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俄罗斯要保留自身政策的主动性和灵活度。而无论伊朗和土耳其之间围绕伊斯兰世界领导地位的竞争态势如何发展,俄罗斯都可以保持影响力,特别是俄土伊开展的三方合作,更使俄罗斯可以参与影响地区内部的权力转移趋势。

 

整体上看,双重转移是俄罗斯基于本国实力、中东地区复杂形势和多元战略价值等多种因素综合考虑的结果,体现了俄罗斯一贯的实用主义外交风格。双重转移的最终目标是改变俄罗斯的战略困境,与西方展开对话与合作,扩大自身在中东地区和全球层面的战略影响,维护大国地位。

 

(二)两种转移的关系与效果

 

双重转移战略思路的实际效果需要依据实践和当前形势的发展加以评估,也需要妥善处理两种转移之间的关系。

 

第一重转移的效果是俄罗斯在中东影响的扩大。

 

域外行为体通常不可能将全部实力和精力投注于中东,所以域外行为体自身实力的变化与其在中东影响力的变化并不具有直接相关性。近年来,俄罗斯在实力有限的情况下,却在中东事务中提升了影响力。除了前文提到的俄式武器在中东的买家逐渐增多外,俄罗斯与中东各国都保持着稳定的合作关系,在巴以问题、叙利亚问题、利比亚问题、伊朗核问题、也门内战等几乎所有中东热点问题上,俄罗斯都参与其中,并且提出了自己的政策方案。俄罗斯与他国合作,设立并推动了“日内瓦进程”、“阿斯塔纳进程”和“索契进程”,推动叙利亚问题取得进展。2018年7月,在维也纳举行的伊核协议签字国外长会议上,俄罗斯与法德、欧盟、土耳其等共同表达了维护伊核协议的立场,与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形成鲜明对比。2019年7月,俄罗斯外交部还公布了《波斯湾地区集体安全构想》,意在塑造中东的集体安全机制。这既是俄罗斯影响力增强的显现,也反映了俄罗斯对中东事务的积极参与态度。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AndreyKortunov)指出,俄罗斯以相对较小的物质投入和最小的战斗损失,成功地将自己从中东地区几乎被无视的配角转变为该地区的主要角色之一,这无疑是普京最重要的成就之一。特列宁在讨论普京20年的外交政策变化时也指出,2015年后,俄罗斯在中东和叙利亚的表现,使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第一次被中东地区接受为一个严肃的玩家。

 

第二重转移的效果是中东地区内部出现部分权力转移和影响力变化。

 

中东地区的权力转移可以由各国实力对比的变化进行量化反映。当埃及终结强人政治并遭到削弱后,在实力最强的土耳其、沙特、伊朗和以色列四国中,土耳其和伊朗与俄罗斯保持着紧密合作。但中东地区内部的复杂性又意味着仅从国家实力来判断地区格局,并不能完全反映现实。各国在地区事务中的影响力也始终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沙特的国家实力当前有了超越土耳其的迹象,这或许也是俄罗斯在最近两年间与沙特增加合作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主要中东强国实力的不断增强,以及它们施行与俄罗斯合作的政策,都有助于俄罗斯继续扩展在中东地区的影响。

 

美国学者彼得·卡赞斯坦(PeterJ.Katzenstein)在分析美国在中东的行为方式时指出,中东虽然重要,但美国并没有在中东确立一个既一贯支持美国又在地区政治中发挥核心作用的国家。他将美国这么做的原因归结为中东的教派冲突和领土争端。那么,俄罗斯如何应对这一困境的影响?显然,如果将第二重转移建立在顺应“形势”而非具体国家的基础上,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这一困境,并摆脱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划界的负面影响。俄罗斯近年来并没有忽视同沙特、以色列等国的合作,基于利益而非宗教等意识形态的合作,可以使俄罗斯保持灵活性。在全面铺开的同时,俄土伊三国合作提升了各自的国际和地区影响力。土耳其和伊朗都有地区雄心,在两国之间,俄罗斯没有明显的倾向性,没有将地区内部的影响力转移建立在某个具体国家上。权力和影响力转移是一个需要一定时期的变化过程,中东形势向来复杂,嗅觉灵敏的俄罗斯可以通过借助增长的影响力趋势来实现自己的国家利益,所以,俄罗斯不会将砝码全部押在一个国家上,无论是土耳其还是伊朗,都不能成为俄罗斯在中东的“唯一”伙伴。这可以使俄罗斯抓住最新的形势变化。当然,叙利亚的军事基地是核心利益,是一种“领土权力”,俄罗斯很难放弃或退却。

 

因此,从效果上看,俄罗斯部分实现了两种转移的目标,但两种转移之间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俄土伊围绕叙利亚问题的战略互动,集中体现了两种转移之间的相互关系。土耳其和伊朗在叙利亚都有各自的战略目标,对它们增强自身实力和地区影响力也有重要影响。伊朗在叙利亚的存在既是阿萨德政权存续的关键,也会阻碍俄罗斯决定叙利亚的未来,这对俄罗斯来说是喜忧参半。在叙利亚问题上与土耳其的战略合作,也是俄罗斯以损害部分自身利益为妥协的。所以,俄罗斯需要在扩大自身影响和增强地区强国伙伴的影响之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四、俄罗斯中东政策的挑战与前景

 

尽管俄罗斯扩大了自己在中东的战略影响,但中东地区的复杂性和不稳定性,意味着俄罗斯必将受到诸多挑战。

 

第一,俄罗斯与地区伙伴的合作并不稳固。既然只是合作伙伴,就远未达到盟友的稳固程度,个别合作即便是达到了“功能性联盟”的程度,一旦功能实现,所谓的合作也面临着威胁。特别是对地区权力转移具有重要影响的伊朗和土耳其等国,俄罗斯与它们的合作基于易变的利益汇合,而非共同的价值观,一旦利益矛盾超过了所谓的利益共同点,合作就很容易终止甚至走向反面。土耳其与俄罗斯在利比亚问题上分歧巨大,即便是达成了妥协的叙利亚问题也容易出现波折。2020年2月底,俄罗斯与土耳其险些在伊德利卜爆发严重冲突,所幸3月6日普京与埃尔多安进行了直接会谈,弥合了一些分歧,使合作得以延续。2020年10月,土耳其在再度激化的纳卡冲突中支持阿塞拜疆,也有与俄罗斯再次谋求利益交换的意图。

 

第二,外部干扰依然是不可回避的重要影响因素。尽管当前美国在中东地区呈现某种程度的守势,但美国的影响仍是最具全面性的。2020年1月,美国对伊朗高级军事将领苏莱曼尼执行的斩首行动,一度甚至使中东陷入战争边缘。伊朗进行了克制的还击,但这一事件已经显示了美国的重大影响。土耳其在中东谋求地区权力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对同欧盟和美国合作的失望,但不能因此忽视美欧对土耳其的长期吸引力,一旦美国更加重视土耳其的作用,施以利诱,俄罗斯与土耳其的合作就将受到干扰。而刚刚生效的美国《凯撒法案》无疑会推动俄罗斯调整在叙利亚的政策。因此,俄罗斯与地区伙伴的合作不可能回避这些外部干扰因素。

 

第三,中东地区内部的不稳定因素难以控制。中东地区之所以能够给俄罗斯提供施展的空间,恰在其乱局。既然俄罗斯享有了“乱中取栗”的收益,也需要承担乱局带来的负面影响。叙利亚的反政府武装、中东的恐怖组织、难民问题等,都是中东的不稳定因素,它们随时可能激化地区矛盾,阻碍俄罗斯实施既定战略。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产油国与以俄罗斯为首的非欧佩克产油国围绕限产问题的谈判,绝不仅仅是石油问题,也能够部分反映中东地区内部的权力较量。这些不稳定因素难以控制,只能做好应对的准备。

 

第四,俄罗斯战略与能力的脱节。尽管俄罗斯迫于能力限制选择了一种极为“经济”的双重转移思路,但俄罗斯始终面临着能力不足的掣肘。这使它看起来既缺乏清晰和长期的中东战略,也无法成为中东国家的长期伙伴。能力与战略目标之间的脱节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俄罗斯头顶。2020年3月,当沙特祭出石油武器后,油价大幅下跌,俄罗斯卢布也相应大幅贬值。这对俄罗斯经济的打击是明显的,特别是在新冠疫情形势严峻的背景下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即便选择了“最经济”的战略,俄罗斯想要持续推进,也仍然需要经济发展和实力基础作为支撑。

 

上述四个挑战将直接影响俄罗斯中东政策的前景。在实力掣肘的背景下,俄罗斯会继续实行“双重转移”的战略思路,但有可能调整对地区伙伴的选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俄罗斯不会从中东这个具有多元战略价值的地区抽身,它依然会在有限的选择中结合实际需要选择最有利的选项、最契合的时机谋求自身利益。(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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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炜

盘古智库研究员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欧亚研究室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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